文/马家骏
亨利·华滋华斯·朗费罗(1807-1882)是美国杰出的浪漫诗人。他13岁开始发表诗作,大学毕业后游学欧洲,精通多种语言,熟悉欧洲文化。长期在大学教书,同时不断创作。1839年出版第一本诗集。主要诗作为3部长诗,其中《海华沙之歌》是文学史上写印第安人的第一部史诗。朗费罗是废奴主义者,他的诗表现人民生活,韵味优美,被译成20余种文字,广为流传。他的另一首长诗《伊凡吉林》(1847)是描写爱情故事的佳作。长诗写历史上实有的一场战役:加拿大东南方新苏格兰有一个阿卡迪奥村,该地距魁北克近,原为法国殖民地,1713年法国被英国打败,遂割阿卡迪奥村一带给英国。但村民不服,1755年9月4日夜英国统帅温斯洛以“人民暗附法国”为由,抄没全村,把老百姓发往南方,分别安插,各觅生路;田屋财产,尽数充公。长诗以此为背景,描写少女伊凡吉林与未婚夫加布里尔生离死别的缠绵悱侧、哀艳动人的悲剧。这首爱情长诗在1913年就由吴宓先生以《沧桑艳传奇》为题改编成戏曲向中国介绍。我们这里要鉴赏的爱情诗,针对的是杨德豫、王科一分别翻译的朗费罗短篇抒情诗。朗费罗的爱情诗幽美、深邃,很耐人寻味。
一
你看,西边天上彩绘的凸窗,
窗玻璃已经被夕阳染上红晕,
黄昏星亮了!爱情的憩息的星辰!像独自倚着窗扉的娟秀女郎。
不久,便卸去周身璀璨的盛装, 她在松林的黑屏风后就寝,
去寻觅柔婉的梦境,去细细重温
掩抑不露的恋情,沉入了睡乡。
哦!迷人的太白星,我挚爱的伴侣!
清晨和黄昏露面的爱情之星!
无比娇柔,无比高贵的淑女!当皎洁的月魄徐徐升上夜空,
你便默默地退隐,回去安歇,
你窗口暗淡的红光也悄然熄灭。
朗费罗的爱情诗纯正高洁。这首《黄昏星》就是一首赞诵金星而表达爱情的绝妙好诗。金星在天空中,其亮度仅次于日月,是最亮最美的星。因为它是内行星(在地球轨道圈内),所以不经中天,只在早或晚出现。晨星在东方,我国叫“启明”,昏星在西方,叫“长庚”。统称“太白”。而在西方,叫“维纳斯”即“爱神星”。黄昏星就是古代希腊罗马的美与爱的女神的精灵,人们看到黄昏星自然联想自己的爱人。以她来喻诗人之所爱,是非常贴切的;同时,用所爱的女郎来状黄昏星,又是十分形象的。
诗人写先黄昏时爱神星所处的背景:红霞灿烂,西天的五彩祥云绚丽夺目,整个晶滢透亮、如窗扉微绛的天空上,黄昏星出现了,诗人进而把她比方为“倚着窗扉的娟秀女郎”,便将这颗爱情之星形象化了。接着写夜幕降临、昏星下沉,诗人则不是用比喻,而是直接写维纳斯爱神卸去盛装(星减去光辉),在屏风后入睡,并在梦中重温她的爱情。这种拟人化就使描写星星转为描写爱人,沁入了柔情蜜意。后六行,既表达诗人对爱侣的赞颂,又表现恋恋不舍中这位娇柔淑女的隐去,意味隽永悠长。
这首商籁体诗在结构上明显地分为两层:前八行写黄昏星的出现(最初四行)和下沉(第二个四行),后六行由“哦!”领起,由描述转为抒情,歌赞(第三个四行的前三行)之后收尾(末三行),起承转合紧凑得天衣无缝。诗中用“娟秀女郎”、“迷人”、“无比娇柔、无比高贵的淑女”来称颂爱神星,显现陶醉的神情。固定形容词(事物本身所具有特质的外化)的使用——如“璀璨的盛装”(没有“寒伦的”“盛装”)、“挚爱的伴侣”、“高贵的淑女”——加深了读者对意象的印象。叹号“!”的大量使用突出了诗人奔放的感情。
这首诗的语言上,重视光和色的描绘而非声和意的抒写,故而显出宁静柔和的美、直观而含蓄的美。这首十四行诗前两个四行用环抱韵(甲乙乙甲,丙丁丁丙):即“窗”与“郎”押韵,晕”与“辰”押韵;“装”与“乡”押韵,“寝”与“温”押韵。转入第二层后,第三个四行改用十字交叉韵(午己午己):即“侣”与“女”押韵,“星”与“空”押韵。最后两行是半个邻韵(庚庚):即“歇”与“灭”押韵。译文照原诗押韵法译出,传达了原诗的格式。
二
少女!有温柔的褐色眼睛,
瞳孔里面偃伏着阴影,
有如晚空出现的晦冥。
你的鬈发与阳光斗艳,
结成一条金色的发辫,
象是汇合众流的泉涧。
你两脚无可奈何地站在
小溪与河川相遇的地带,
幼年与成年交替的年代。
我以畏怯的眼光凝望:
凝望小溪的急急奔忙,
凝望河川的茫茫宽广!
那流荡的河川,深沉,静默,
你大概觉得它美妙不过,
仿佛是一条梦幻之河。
而当你望见光明的天仙
召唤你前往神奇的乐园,
为什么你又踌躇不前,
莫非你瞥见了掠过的黑影,
犹如鸽子惊恐的眼睛,
瞥见苍鹰的影子在飞行?
莫非你听见了河畔的悲声?
我们听惯了瀑布的雷呜,
岸上的声音已经听不清。
哦!不断祈祷的孩童! 人生有流沙,人生有陷阱!
忧患和衰老冷不防来临!
象抑扬起伏的甜美音乐,
清晨转眼掠入了午刻,
五月转眼滑到了六月。
童年是嫩枝,枝上睡着
成群的鸟儿,繁荣的花朵;
而老年:枯枝被白雪覆没。
如今,你心头春潮正涨,
快采集鲜花,趁它们盛放,
用来薰香那雪白的蓬帐。
拈一朵百合在你的手上,
黄铜大门也不能阻挡
这根轻轻一触的魔杖。
要通过酸辛、屈辱和哀怜,
把青春的甘露留在你心间,
把真理的微笑留在你唇边。
哦!那甘露有如香油,
将潜入难以愈合的伤口, 闭拢它,像睡眠闭拢双眸;
而那微笑如太阳的光明,
将照亮无数晦暗的心灵,
你就是上帝的一丝笑影。
严格说来,这首抒情诗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爱情诗。诗里所面对的、向之呼吁的第二人称“你”,也并非是某一个具体的少女或实体的恋人。旧译本,这首诗的标题叫《少女时期》,看来是确切的,但歌赞的是一个“时期”,让人入眼就以为它抽象得很。现在,新译文体现了诗人的匠心:诗人把由少女向成年过渡的时期具象化了,说的是一种人生现象,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向成年过渡时困惑的少女。
这16节诗,结构异常紧凑,它按3,3,5,5分段。开头,诗人给少女画了肖像,他没有空洞赞美她的美丽,3节诗各写少女的眼睛、头发和双脚,用“温柔的褐色的眼睛”,“与阳光斗艳”的“金色发辫”,站在小溪与河川交汇处的双脚,就突现了少女的亭亭玉立、楚楚可人。这幅肖象画虽有艳阳辉照和河川作背景,但它不是荷兰古典画的辉煌灿烂,而像是俄罗斯现实主义画中林间泉畔的少女那样的阴沉。果然,诗篇中少女的眼里“偃伏着阴影”,双脚是“无可奈何地”站着,她在迷惘、愁怅。接着,诗人又用3节诗来抒写少女的迷惘:她的眼光是“畏怯的”,在“凝望”小溪和河川。小溪比喻幼年,河川比喻成年。幼年时代“急急奔忙”就要走完了,将汇入了成年大河;而河川那么宽广,比喻走入成年即是进入了茫茫人海,令人不知所从。少女凝望小溪,是怀念逝去的岁月;凝望河川是指迎接深不可测的人生。河川深沉,静默,等待女郎的是幸福的暖流,还是险恶的旋涡?少女向往成年,以为它“美妙不过”,但那是“梦幻的河”,是在梦中编织着未来。未来有“光明的天仙”、“神奇的乐园”,但那是憧憬,可望而不可及,天仙的光亮刺眼,乐园的“神奇”溶合着美妙与危险,所以她停步凝望而“踌躇不前”,而偏偏诗人要问“为什么”?
从司芬克斯向俄狄浦斯提的千古之谜,就是“人”(自然包括人生)。未来的成年人生,是使少女困惑之谜。诗人在第三段中用5节诗来猜测这个答案:先用“莫非”起句并列从“瞥见”和“听见”来猜测其内容,是掠过的黑影?是河畔的悲声?后用“哦”起句来作答:“人世有流沙,人生有陷阱”。忧患,衰老接踵而至,岂不让少女踌躇和惊恐?少女美妙的年华,转瞬即逝,诗人用清晨“转眼掠入”了午刻,五月“转眼滑到”了六月来形容韶光易逝;用树枝由嫩绿到花朵繁茂,再到枯枝被白雪覆没来形容从童年到成年,再到老年的变迁迅速。这既形象具体,又含有人生无常的悲观色彩和哲理。但是,诗人没有陷入绝望,他让少女把握住现在,所以最后一段的5节诗,由“如今”转折,从遐想未来和疑虑人生,转而鼓励少女面对现实以保持青春、欢乐,用纯洁的百合花做的魔杖,打开坚固的人生大门,不怕酸辛、屈辱和哀伤,在心中保留青春的甘露(它能如香膏愈合伤口)、在唇边保留真理的微笑(它会照亮别人晦暗的心灵)。这既不是陶渊明的“盛年不再来,一日难再晨。及时当勉励,岁月不待人”,也不是李白的“朝如青丝暮成雪,人生得意须尽欢”,更不是爱惜金镂衣的少年在及时行乐,它是坚强地迎接人生,怀着真善美汇入成年的河川。
这样,一首人生哲理诗,却聚焦了诗人无尽的爱怜;在少女的形象中,诗人也呼吁:“你心头春潮正涨,快采集鲜花,趁它们盛放”,自然也显示了少女爱情的春潮的可贵,不啻是一首春意盎然的爱情诗。它和谐、优美,既是柔和的、静态的、轻盈的,显出它的秀婉与清丽,又是明朗的、带动流感,让人沉思其悠远寥廓,韵味无穷的。这同它的中心形象——少女及其行为分不开,也同诗人集纳的各种意象及譬喻词的娴静、深沉分不开。这不是那种狂烈地、不顾死活的爱情火焰喷射的诗。也不是与情人共骑飞马在山丛荒原私奔的画卷,故而它不以奇雄、诡异、刚烈为特色。朗费罗有万马奔腾的壮烈诗篇,那多是写重大社会问题;但在爱情诗方面,却显得平和、阴柔、完满如清风明月一般,读了让人舒坦而沉思。
朗费罗的诗很注意声韵的美。译文采用每行四音顿,每3行同尾韵的形式,让人读来朗朗上口,传达了原文的诗律的美。
三
醒来,醒来,我的爱人啊!
你这森林里的野花! 你这草原上的小鸟!
你一双眼睛象小鹿一般媚娇!
只消你望我一眼, 我就快乐无边,
好象草原上的百合花,
沐着甘露玉泉!
你的呼吸是那么芬芳, 好像野花在早晨发出的芳香,
好像那落叶之月的黄昏,
野花发出的清芬。
你可曾听见我全身的血液在跳荡,
迎着你跳荡,迎着你跳荡,
仿佛在那夜色最清朗的月份里,
清泉跳荡着去迎接阳光?
醒来吧,我的心在为你歌唱,
愉快地歌唱你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,
好像在草莓生长的那个愉快的月份里,那轻轻地叹息着、歌唱着的树枝!
我的爱人,每当你感到惆怅,
我也黯然神伤;
好像乌云把阴影投射在河上,
明朗的河上就此黑暗无光!
我的爱人,只要你脸上露出笑容,
我忧烦的心自会愉快轻松,
好像河水给凉风吹起涟漪,
在阳光下闪烁晶莹。
微笑着,大地,微笑着,海洋,微笑着,万里无云的穹苍,
可是没有了你在我身旁, 我便失去了微笑的力量!
瞧我一眼吧,我的骨肉,我的身体!
瞧我一眼吧,醒来吧,我心房里的血液!
啊,醒来吧,醒来吧,我的爱人! 醒来吧,醒来吧,我的爱人!
这首《爱情和渴望之歌》是投入全部生命以召唤永眠的爱人醒来的泣血之歌。诵读这样的爱情诗而无动于衷的,估计不会多。因为它以极大的艺术魅力,把人引进了一个忘我的境界,使你面对呼唤的诗人的渴望,去契合为一体,同样去喊:“醒来,醒来”。这首招魂曲的艺术魅力究竟又何在呢?真正的艺术品,是让人感不到它的艺术锋芒的作品。那种形式华丽、技巧外露而咄咄逼人的技艺之作,你可以感叹它的有机智、有技术、很巧妙,但不会像这首爱情诗那样去感受和溶化进诗人的灵魂。这是艺术性化进了诗情的纯朴的佳作。别林斯基说:“纯朴是艺术的作品必不可少的条件;就其本质而言,它排斥任何外在的装饰和雕琢。纯朴是真理的美,——艺术的作品因为它而有了力量”(《玛尔林斯基作品全集》)。这句话也可用来评价这首《爱情和渴望之歌》。
纯朴的爱情和渴望决定了这诗篇的纯朴,一切的比方,一切的回忆,一切的感觉,一切的呼唤,是那么自然、不事雕琢,朴素而纯洁。抒情主人公召唤爱人醒来,连声喊“醒来,醒来”,不停地喊。到最后,泣血地、声嘶力竭地长呼:“醒来吧,醒来吧!”重复地喊“醒来吧,醒来吧,我的爱人!”这是诗句吗?不!这是心声!是发自心灵深处的呼声。抒情主人公把爱人比作“森林里的野花”、“草原上的小鸟”。野花在大森林中独自吐露芬芳而不媚俗;小鸟在无垠草原上的自由歌唱是那么快乐。这不是修辞的雕琢,不是诗句中特选的喻词,而是纯洁的爱情的自然联想。但,爱人闭上了眼睛,停止了呼吸,再也看不见,听不着了。于是自然而然,招魂者就会召唤爱人睁开媚娇的眼,吐出芬芳的气息,再听听召唤者血液的跳荡。这一切是不用安排而顺理成章的诗节继续,它是如此的自然而纯朴。
人尝说:吝啬鬼与守财奴哭他失去的黄金,是一出滑稽喜剧;而美丽少女哭她失去的爱情,则是优美的诗。前者是丑陋的呻吟,后者却是叩人心扉的哀歌。在这里,招魂者对失去的爱情和绝望的渴望,把呼号化成了歌,他用心在为爱人歌唱,甜美的回忆,把哀歌变成“愉快”的歌。这“愉快”不是指现在,而是指当年“你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”。过去的“愉快”,不是仅仅指欢乐与甜蜜的爱情,而是指互相理解、体谅、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契合。既便是忧伤和烦恼,只要休戚与共,也是“愉快”。于是诗人说:“我的爱人,每当你感到惆怅,/我也黯然神伤”,“我的爱人,只要你脸上露出笑容,/我忧烦的心自会愉快轻松”。往昔的忧伤,如河面投入乌云的阴影;往昔的欢乐,如河水映着灿烂的阳光。这种心灵相通、忧喜与共的感情,这对往昔的回忆,是纯朴的爱情的再现,也是再现爱情时诗的纯朴。
纯朴的诗,它是天真的、单纯的,像水晶一样透明,象美玉一样高洁。不要对它用过多溢美之词去夸饰,只需反复在品味中去心领神会,才能获得个中三昧。
(原载《外国爱情诗鉴赏辞典》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)
(注:本文作者已经授权本头条)
(马家骏 河北清苑人,1929年10月5日生,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、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、陕西省外国文学学会名誉会长(原会长)、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原理事、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原理事、陕西省高等学校戏曲研究会原会长、陕西诗词学会原顾问、陕西省社会科学学会联合会原常务理事、陕西省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先进个人、陕西省教书育人先进教师等,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。
独著有《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》、《美学史的新阶段》、《诗歌探艺》、《世界文学探究》等12种;与女儿马晓翙二人合著《世界文学真髓》、《西洋戏剧史》等4种;主编有《世界文学史》(3卷)、《高尔基创作研究》等9种;编辑有《欧美现代派文学30讲》等4种;参编合著有《马列文论百题》、《文化学研究方法》、《东方文学50讲》、《二十世纪西方文学》等40多种。
名列《中国作家大辞典》、《中华诗人大辞典》、《中国社会科学学者大辞典》、剑桥《国际传记辞典》(英文第27版)、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《国外俄罗斯学专家名录》(俄文版)、《陕西百年文艺经典》等40余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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