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机,字士衡,西晋著名文学家,书法家,诗书并善,文才绝世,与其弟陆云合称“二陆”,被誉为“太康之英”,与潘岳同为西晋诗坛的代表,开“太康诗风”,世有“潘江陆海”之称。
陆机其实生在一个满是机遇的时代,太康年间,西晋初立,社会安定,那是三国时期难得的盛世。按理说,像陆机一样满腹经纶,又有治世之心的才子,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是很容易有一番大作为的,至少在仕途上,很容易混的风声水起,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识,历朝历代凡有大才的文人,大多在仕途上籍籍无名,并且极容易落个凄惨的下场,就拿后世的几个广为人知的人物来说:
初唐卢照邻,年少成名,却沉沦下僚,重病缠身投水自尽。
中唐李长吉,才高八斗,却举仕无门,恶疾折磨抑郁而亡。
明朝徐文长,旷世绝才,却连举不第,落魄流离孤苦而逝。
再看陆机这一生,本是名门之后,却在少不更事时遭灭国之厄运,家族荣光不复,带着满腔悲情和满腹才学入仕新朝以期复兴门楣,却因南人身份以及南北文化差异遭人排挤,仕途不畅又功名心切,急进做派惹来不少非议,又在宗室之争中身陷囹圄,不懂明哲保身,几番易主树敌无数,后遭人谗害,人到中年功名不就却丢了性命。
303年冬,一个平常的清晨,陆机刚从军帐中出来,便被一队人扣押,没有人听他解释,也没人问他什么,他脱下戎装换上白袷,登上刑台,仰天而叹“华亭鹤唳,岂可复闻乎”,随即被诛,时年四十三岁,两个儿子及两个兄弟也相继遇害。这一天大雾弥合,大风折树,平地积雪厚逾一尺,士卒民众都因陆机之冤而痛惜流涕。《晋书》中有记载:
机释戎服,著白帢,与秀相见,神色自若,谓秀曰:“自吴朝倾覆,吾兄弟宗族蒙国重恩,入侍帷幄,出剖符竹。成都命吾以重任,辞不获已。今日受诛,岂非命也!”因与颖笺,词甚凄恻。既而叹曰:“华亭鹤唳,岂可复闻乎!”遂遇害于军中,时年四十三。二子蔚、夏亦同被害。机既死非其罪,士卒痛之,莫不流涕。是日昏雾昼合,大风折木,平地尺雪,议者以为陆氏之冤。
陆机一生让人无限唏嘘,短短四十三载汲汲于仕途只为复兴门楣,却理想未成,大功将成的关键时候却陡而逆转成全族覆灭的悲痛结局。
李白曾将陆机和李斯相提并论,有诗云:
陆机雄才岂自保,李斯税驾苦不早。
华亭鹤唳讵可闻?上蔡苍鹰何足道?
可事实上,与李斯相比,陆机一生显得更为凄凉,李斯助秦皇统一六国,官至丞相,位列三公,而陆机的官宦生涯,也只是个平原内史。
尽管陆机在仕途上无甚作为,但其诗书成就不可置否。
其诗风繁缛,辞采华丽,以骈句见长,开一代之风气。刘勰在《文心雕龙》中评其诗文云:
陆机才欲窥深,辞务索广,故思能入巧,而不制繁。
其书法成就更是不用说,所作《平复帖》成为历史上第一件流传有序的法帖墨迹,有“法帖之祖”的美誉,被评为九大“镇国之宝”。董其昌赞云:右军以前,元常之后,唯存数行,为希代宝。
陆机身后三百余年,大唐贞观年间,朝廷开修《晋书》,太宗皇帝李世民亲自为陆机写下史论“百代文宗,一人而已”,并高度肯定了他“廊庙蕴才,瑚琏标器”的政治才能。
可惜,像太宗一样善识英才的明主,陆机一生终不得遇。
名门之后,少有才名
公元261年,江东士族,以张、朱、顾、陆四姓为首,陆机则生在陆家。
其父陆抗任东吴大司马,常年与西晋羊祜对抗,曾率三万吴军大破西晋八万强兵,堪称一代名将;祖父陆逊曾在夷陵之战大败刘备,也是历史上响当当的名将。
陆机是陆抗第四子,生在钟鼎之家,年少遍历繁华,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,熟稔儒家经典,恪守礼法规范,眼界和文才自然非同一般,成年之后,更是英姿非凡,据《晋书》记载:
机身长七尺,其声如钟。少有异才,文章冠世,伏膺儒术,非礼不动。
陆机在少年时期并没有过多少好日子,274年,陆抗去世,年仅13岁的陆机出任偏将牙门将,与哥哥陆晏、陆景、陆玄和弟弟陆云分别统领父亲留下的,早早入仕本可大展宏图,可怎料风雨欲来山河将倾。
公元280年,西晋大兵压境,陆家兄弟各率所部抵抗却寡不敌众,陆晏、陆景战死,陆机兵败,吴主孙皓出降,东吴灭亡,中国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三国时代宣告结束。
江山易主,族门遭殃,在刚刚及冠的陆机心中留下了很深的阴影,曾经享尽荣光的陆氏一族,如今只剩下自己和两个弟弟,谁也不知道在年轻的陆机心中,有着怎样的悲恸,世人只看到他的诗作中,多了很多挽歌:
呼子子不闻,泣子子不知。
叹息重榇侧,念我畴昔时。
——《挽歌诗》
此后陆机回到华亭祖宅,“退居旧里,闭门勤学,积有十年”。
在华亭的十年间,对志在光耀门楣的陆机来说是痛苦的,家国难复,悲痛不已,但自身的理想抱负和家族复兴的责任催促他走向新的征途,前朝旧臣不得不为新朝效忠,这种心理上的矛盾挣扎深深的缠绕着陆机。
他一边寄情山水,一边加强对新政权的价值认同,他写下《辨亡论》,以亡国旧臣身份总结东吴兴衰之由,表述先祖功业,政治才情可见一斑。
二陆入洛,声名大噪
在完成一系列心理建设之后,元康二年,西晋朝廷征召陆机为太子洗马,陆机和弟弟陆云带着兴复门楣的决心应召入洛。
新朝建立,当下正是安宁盛世,在赴洛途中,陆机百感交集:
夕息抱影寐,朝徂衔思往。
顿辔倚嵩岩,侧听悲风响。
清露坠素辉,明月一何朗。
抚枕不能寐,振衣独长想。
——《赴洛道中作》
这盛世王朝,并不是他的王朝,他的家族曾与这个王朝为敌,然而现在他要向它的君王跪拜,为它效忠,前途吉凶难料,一路上陆机辗转反侧,夜不能寐:抚枕不能寐,振衣独长想。
新王朝对他是礼遇的,晋武帝特意召见他,文坛领袖张华也极其赏识他的文才,更是发出“伐吴之役,利获二俊”的称赞,认为西晋吞并孙吴最大的收获不是统一江南,而是得到陆机陆云兄弟。这样的称赞,在陆机兄弟听来,难免有些刺耳。
但不管怎么说,在张华的多方引荐下,陆机广泛结交西晋达官显贵、文人墨客,声望大增,当时文坛以张载、张协、张亢为首,三人合称“三张”,陆机兄弟在洛阳声名鹊起后,时人甚至有“二陆入洛,三张减价”之说。
可见二人在才子云集的洛阳,也能凭借自己的才华站稳脚跟,二陆入洛,一时间名噪一时,《晋书》有“誉流京华,声溢四表”的记载。
纵然如此,陆机依然对这个新王朝心怀芥蒂,当然,也有人对他心怀芥蒂,当时的政治中心、经济中心、文化中心倶在北方,西晋建立后,尽管出于稳定南方局势的需要,对江南士人采取了一些怀柔性的策略,优待当地的头面人物以安抚人心。但在根本政策上,仍把江南看成是被征服的占领地区,加之南方地处偏僻,北方的门阀自然有一种自视甚高的心理优势,不把江南那些所谓的士族放在眼里,陆机在中原高门士族那里,受到的更多是轻视、排挤甚至羞辱。
有一次,陆机去拜访名士王济,此人是太祖司马昭的女婿,任职高官侍中,锦衣玉食,尤好美食,两人一见面没聊两句,王济便指着餐桌上的羊奶酪问陆机,“卿江东何以敌此”,听说江南美食遍地,有什么能比得上奶酪吗?简简单单一句话,话外音明显是在讥讽江南地处蛮荒,毫无一物,陆机随即答到“有千里莼羹,但未下盐豉耳”,用江南莼菜做成的汤羹,不用加盐豉等调料,味道就相当鲜美爽滑。
这一来一回,隐约就有种一争高下的暗斗氛围。
看来地域歧视并不是现代才有的产物,江南士人在北方所遭受的种种屈辱,有着深刻的政治与文化背景。
在这个新王朝,陆机始终像是个外人,他一边小心翼翼,一边继续写着挽歌,为失去的家国,也为自己漂浮若风云的命运:
挽歌挟毂唱。嘈嘈一何悲。
浮云中容与。飘风不能回。
——《庶人挽歌辞》
南北差异,仕进艰难
陆机作为从前的江南高门大族,在政治上自然受到压制,在险恶的仕宦环境中备受羞辱排挤,这也就意味着陆机的仕进之路,道阻且长。
陆机入洛后,久久不能融入北人圈子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三国鼎立时期,南北文化的分裂。
北方兴起玄学,士人的生命意识空前觉醒,更多关注超越政治道德的个体精神,积极追求理想人格的塑造。
而南方则恪守传统经学,立身行事以儒家礼法为准则。
北人视南方为蛮荒,而在陆机等南方士人看来,把精力放在清谈、游宴、饮酒、嗑药、作乐上的北方士人,都是一帮颓废放荡之徒,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,破坏纲纪。
怎么着也是名门之后,陆机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倨傲,洛阳待了许久,人脉没多少,梁子反倒结下很多,像当时地位远在他之上的卢志,写《三都赋》使得洛阳纸贵的左思,地位和才学与他相差无几的潘岳等都被陆机得罪个遍。
都说文人相轻,可陆机却像是自负过头,身在异国他乡,说的难听一些,生为“亡国之士”,这样的脾气秉性,丝毫不知收敛,也怪不得在洛阳十年,依然只是到了著作郎这样的小官职。
三王举义,身陷囹圄
陆机个性狷介,更兼时运不济,在洛阳的仕途走得险象环生,命途多舛。
晋武帝病逝,晋惠帝即位后不久,司马家族的八位王爷开始了窝里斗。史书记载:
时中国多难,顾荣、戴若思等咸劝机还吴,机负其才望,而志匡世难,故不从。
此时的陆机,做出这样的选择实在让人惊讶,明明十年之间在洛阳混的并不好,此时晋王朝正是内乱时期,宗室之争,陆机作为一个“外人”,并没有需要辅佐的人,完全可以回归吴郡,避身事外,可陆机却不听好友劝告,以“志匡世难”为由,留在洛阳。
从另一个层面上,也不难理解陆机的选择,他心怀兴复家族的宏愿,当时刚在洛阳站住脚跟,虽然政治环境复杂,天下大乱,可乱世正需人才,他想抓住这次机会有所作为,但最后,他并没有如愿以偿。
陆机先是投奔到执掌朝政的皇太后之父杨骏门下,出任祭酒。可位置还没坐热,贾皇后就发动政变,诛杀杨骏,西晋皇族的一系列矛盾斗争演变成“八王之乱”的形式爆发。
杨骏被杀,陆机转投“权势愈盛,宾客盈门”的贾皇后外甥贾谧,可以说是各种跪舔,文人风范尽失,名列贾谧“金谷二十四友”之一。后随吴王司马晏出镇淮南,担任吴国郎中令,转任尚书中兵郎、殿中郎、著作郎等职。
元康九年,陆机改换门庭至赵王司马伦麾下,参与谋划夺权,司马伦随之铲除贾皇后、贾谧,随后篡位称帝,让陆机改任中书郎。
趋利避害也好,见风使舵也罢,陆机只是在各个政治集团之间辗转依附,寻求立身之地,可见他功名心切,急于求成。可他分不清时局,只能越陷越深,陷入困境,他内心充满焦虑:
渴不饮盗泉水,热不息恶木阴。
恶木岂无枝,志士多苦心。
……
静言幽谷底,长啸高山岑。
急弦无懦响,亮节难为音。
人生诚未易,曷云开此衿。
眷我耿介怀,俯仰愧古今。
——《猛虎行》
渴了也不喝盗泉的水,热得难受也不歇于恶木阴下,身为名门之后,一介儒士,慎于出处,看重操守,爱惜身名,远离恶名,不得已屈节晋国,以期复兴门庭,然而仕途艰险,仍然功业无成,徘徊于这山谷之间,有时低吟,有时长啸,还是幽怀难抒。有感于自己性格耿介,隐居山野既不可能,出山也难成功业,所以俯仰古今,眷顾身世,深感愧疚。
永宁元年,齐王司马冏联合成都王司马颖、河间王司马顒,起兵打败司马伦,陆机自然逃不掉,被收押治罪,将被处死,好在司马颖留情,陆机才幸免于难。
不辨局势,几易其主
司马冏主政后,变得骄奢淫逸而大失人心,陆机自然非常厌,作《豪士赋》讽刺,司马冏不以为然,果然不久之后,司马冏被司马顒、司马颖、以及司马乂攻杀。
司马颖因推功居,慰劳下士而深得人心,陆机对其有救命之恩的司马颖是能兴复晋室、平定祸乱的天选之人,“遂委身焉”,出任司马颖大将军府参谋军事,并受其举荐为平原内史,后世由此称其为“陆平原”。
不得不说,就当时局势而言,陆机总算是做出了正确的政治投机。当时司马颖可谓如日中天,他有意拉拢整合各方势力,大有重整山河共襄大业之势,陆机作为一个旧朝之人,又身在南方,与北方大族牵连较少,自然是值得重用的对象,经由陆机推荐,司马颖连续将陆机弟弟陆云、陆耽,南人孙惠、孙拯等招入幕府,自此,也形成了形成了一个以陆机为首的政治集团,这是陆机北上之后在仕途上的重大突破。
当时司马颖身为成都王,长期镇守邺城,其势力大都在河北,河北集团以卢志、孟玖为核心,二人曾辅佐司马颖南征北战,二人在河北地区站稳了脚跟,对全国纷争兴趣不大,而司马颖却志在统一政权,于是攘外必不可少,在此形势下,只得将重任托付于陆机等人。
领兵出战,一败涂地
太安二年,司马颖起兵讨伐总揽朝政长沙王司马乂,任命陆机为前将军、前锋都督,统帅王粹、牵秀等人所部二十万进攻洛阳。
司马颖此举,可以说是将陆机置于众矢之的,一个东吴旧臣,如今身居要职,并统帅诸军,自然引起以河北集团的不满,陆机也深知此道,辞不肯往,但司马颖显然已无其他人选,坚持让陆机领兵,陆机虽然担虑,但更多的还是想要一战功成,兴复门楣,于是领兵出战。
司马颖为鼓舞陆机士气,以百里鼓队相送,史载,陆机军队从朝歌排到河桥,鼓声声震几百里,汉魏以来,大将出师,从来没有如此壮观的场面。
然而,陆机军队气势虽盛,却没有赢得胜利,反而被长沙王司马乂击败。二十万大军,损失惨重,尸积如山,乃至于河水阻塞断流。《晋书》中有记:
列军自朝歌至于河桥,鼓声闻数百里,汉、魏以来,出师之盛,未尝有也。长沙王乂奉天子与机战于鹿苑,机军大败,赴七里涧而死者如积焉,水为之不流。
墙倒众人推,陆机战捷尚且不论,一旦战败,此前他的罪过的卢志、孟玖等人趁机向司马颖进谗言,诬告陆机谋反,司马颖深以为然,一片信任被辜负,大怒之下便派牵秀秘密逮捕并处决陆机。
鹤唳华亭,冤死壮年
面对来抓捕自己的兵士,陆机像是早就有预料一般,一脸坦然。
脱下戎装,换上白色丧服。临刑之前,陆机再次想起华亭天空中的声声鹤唳,长叹一声,“华亭鹤唳,可复闻乎”。遂从容就死,一代名士就此殒命,时年四十三岁。
临终之前,陆机想到了华庭故居的鹤唳,可惜再也听不到了,是怀恋,是追忆,或许,还有一丝悔恨。
据东晋葛洪《抱朴子》记载,陆机临终之时还曾有言:
穷通,时也;遭遇,命也。古人贵立言,以为不朽。吾所作子书未成,以此为恨耳。
陆机身怀巨才,无奈时运不济,作为一个典型的文人,本可以终其一生著书立论,成就不朽功勋,可无奈,偏偏要踏上并不熟悉的政治舞台,不知不觉,命运竟也被裹挟其中,得此结局,只能归结于命运。
纵观陆机一生,他似乎并不适合参与政治,他文才绝世,诗书兼能,在史学也有建树,从他入洛出仕的系列经历来看,他的悲惨结局,似乎为他一手酿成:
一是个性耿介,过于倨傲;如前所说,由于南北文化差异以及陆机本身性格原因,在洛阳期间,没少与人结下梁子,以至于他的仕途很难打开局面,在关键时候,并无北方大族相助,落井下石的倒不少,甚至在最后,也是因为所得罪的卢志等人火上浇油,煽风点火才落下个全族覆灭的悲痛下场。
二是高估自己,不辨局势;陆机所作最致命的一次选择是面对司马颖的委任时,他明知自己身处矛盾中心难以服众,也无领兵之能,一边仍未取得司马颖的信任,另一边又有同僚的排挤,此种情况下,即使取得胜利,也同样有被过河拆桥,为他人做嫁衣的风险,此种时局,陆机显然未能洞悉,而一心只想借此战成名,成就功勋。
三是低估局势,功名心切;陆机另外一个关键性的选择,是在当时晋王朝宗室之乱愈演愈烈时,局势愈加复杂,可谓扑朔迷离,事态发展难以预料,退居吴郡何尝不是最明智的选择,暂时蛰伏静观其变也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智举,可陆机终究是功名心太过急切,以至于在混乱的局势下,做出了最冒险的选择,孤注一掷最终满盘皆输,几番易主下来,才知道谁都靠不住。
以文人的理想化气质参与政治斗争,注定是一场悲剧。
唐朝诗人胡曾曾作诗《华亭》有云:
陆机西没洛阳城,吴国春风草又青。
惆怅月中千岁鹤,夜来犹为唳华亭。
东吴春草丛生,华亭鹤唳不绝,可陆机魂归何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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