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渊洁的读者说:“他永远在教导孩子说真话,不势利眼,不逢迎作戏,握紧自己的权利与尊严。为此,哪怕得罪老师、家长、官员、大款、世界上最有权有势的人,都无所谓。”
1985年,《童话大王》第一期出版。橙红色的封面上,皮皮鲁手拿木棍,护着背后的妹妹鲁西西,瞪着腾云而来的牛魔王。
牛魔王来到人间,因为“三借芭蕉扇”落下恶名,人人喊打,只有皮皮鲁同情他。后来,皮皮鲁用芭蕉扇灭了大楼的火,却被污蔑为纵火者;围观大火的人,倒成了救火英雄。牛魔王愣了,他以为自己是坏人:面目狰狞可怕,明火执仗干坏事;可现在,这些面善心恶的人,居然嫁祸小孩子。
他和皮皮鲁勇闯匪窟,大战群贼,把坏蛋押到了公安局。表彰大会上,冒功领赏的“英雄”笑逐颜开地打开奖金纸包,发现里面是一面锃亮的镜子——照照吧。
·《童话大王》第一期。
这篇名为《牛魔王新传》的故事,以及杂志中的所有文字,都出自一人之手。他叫郑渊洁,一个只上到小学四年级,自称“熟练使用500个汉字,在计算器的支持下会四则运算”的童话作家。
此后,郑渊洁一人将《童话大王》写了36年,出刊495期,总印数超过2亿册。2021年11月15日,郑渊洁在微博宣布,《童话大王》将于2022年1月休刊。
最后一期杂志复刻了创刊号的内容,牛魔王驾云而来,时间又回到原点。
·《童话大王》最后一期。
皮皮鲁在台上撕去了“英雄”的伪装,成功打假;67岁的郑渊洁停止《童话大王》的写作,因为要“拿出全部精力去和第7197328号皮皮鲁商标、第8229932号童话大王商标、第5423972号舒克商标斗争维权”。
20年来,郑渊洁只成功维权了16个商标。他精力有限,“照这个进度,我可能得‘向天再借五百年’了。”郑渊洁对《环球人物》记者说。
36年来,每到月中旬,郑渊洁都忙着定稿、看版式,如今闲下来,一下乱了生物钟。“一个一分钟都没失眠过的人,连续失眠了3天。”
皮皮鲁与鲁西西
67岁的郑渊洁,坦然地说起写作的原动力,“就是想让前女友一家后悔”。
1977年,中国恢复高考,女友的家人对小学肄业的郑渊洁下了通牒:不考大学就分手。“我可以考,但不接受威胁。”他果断分手,痛下决心,决心干出一番事业,每天上报纸、上电视。
在一张挂历背面,郑渊洁写上所有可以从事的职业,一个个打叉排除,最后选定了写作。各个题材试过一遍后,他决定在儿童文学安营扎寨。
他把作家分成两种,一种文名大于人名,一种人名大于文名。他要当第一种,写出人尽皆知的文学角色。
1981年,郑渊洁回山西过春节,打算利用假期写一部中篇童话。串门拜年到大年初四,他开始动笔。这是一个专门给男孩子看的故事,主角是一个“性格顽皮,爱恶作剧,但本性善良,有同情心”的男孩子。
“名字很重要,不能是现成的汉语词组,将来维权,人家说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。”未雨绸缪一番,男主角起名“皮皮鲁”,“既是板上钉钉的中国姓氏,全名又与普通中国人的名字有所区别,容易引起孩子们的好奇”。
6天后,3万字的《皮皮鲁外传》诞生。
12岁的皮皮鲁骑着“二踢脚”上了天,误打误撞拨快了“地球之钟”。人们沉入梦中,各霸一方,乱打一气,成立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国家:
“三眼国”的公民都长着“势利眼”,“不认人,只认牌子”;一二三四五总统统治的城市得了开会上瘾症,“越开越想开,越开越爱开,什么事也不干,什么事也干不了”。
动物也出来梦游,狐狸是贪污部部长,叫没没够;狼是掠夺部部长,叫盗盗;狗是音乐部部长,强迫大家学狗吠、学驴叫。
一年后的春节,郑渊洁开始写《鲁西西外传》。在这个写给女孩子的童话里,鲁西西也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。
她遇到了阔阔舰长的舰队,他们航行在小心眼儿的人的心里,爆破、挖掘、清理,将其变成辽阔的海洋;还误入了唧唧唧大学,那里专门招收嫉妒人才,“谁有本事,我们就恨他,就生气,就眼红”……
这对兄妹投射着每个孩子的影子,也曝光了成人世界的荒谬。
在《罐头小人》(1984)里,他们组成了优秀生和落后生的“统一战线”,面对老师的说教、家长的控制,展开了惊心动魄的“背水一战”。
·2021年9月,改编自郑渊洁同名小说的电影《罐头小人》上映。
多年后,郑渊洁的读者说:“他永远在教导孩子说真话,不势利眼,不逢迎作戏,握紧自己的权利与尊严。为此,哪怕得罪老师、家长、官员、大款、世界上最有权有势的人,都无所谓。”
舒克和贝塔
除了叛逆的少男少女,郑渊洁笔下,还有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的动物。
1970年,郑渊洁到了部队,负责维修歼六战斗机。那一年,他15岁,第一次填表时,得知自己的爷爷是“富农”,内心天崩地裂。“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乡村郎中,分明不是青面獠牙的坏蛋。”
那个年代,童话里的动物也有出身之分。小白兔、小山羊、大公鸡是“好人”,大灰狼、狐狸、老鼠是“坏人”,猴子、猫、猪则是“中间人物”。
1982年,郑渊洁想给这些童话中的“坏人”平反,写一只“好老鼠”的故事。好老鼠叫舒克,当过5年空军地勤的郑渊洁,给他配了一架飞机。
舒克出生在“人人喊打”的老鼠家族,却并不甘心做一个小偷。他忍着疼拔掉胡子,在脸上涂上牙膏,把尾巴缠在腰间,开着飞机,去做一个英雄。他宁可死也要保住“名声”:“只要人家认不出他是老鼠,都会对他友好。可一旦人家知道他是老鼠,一定不会理他了。”
一位老编辑看到这篇《开直升飞机的小老鼠》,眼眶湿润了。他的父亲是地主,和舒克一样,饱受出身不好的煎熬。
舒克之后,郑渊洁又写了一只好老鼠贝塔。贝塔没有家,从出生起就被大白猫咪丽折磨。他鼓起勇气,开上坦克,打败了咪丽,却在对方被野猫围攻时,伸出援手;他大闹一场,让咪丽在主人面前大放光彩,却只能躲在阴暗的床下看着这一切。“他也想像咪丽这样受到人们的欢迎,贝塔明白这是做梦。”
后来,舒克和贝塔结伴历险,遇到了人类皮皮鲁。在皮皮鲁的帮助下,舒克贝塔成立了航空公司,与海盗展开空中大战……
1989年,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了动画片《舒克和贝塔》,播出后风靡全国。《舒克和贝塔历险记》连载了350集,两只小老鼠驾驶五角飞碟,移居双子星,一度变成人形,又修改了基因,变回老鼠。
·1989年,动画片《舒克和贝塔》播出,风靡全国。
“我实在累了,我觉得这么活挺傻。”舒克感慨。他们飞到了五台山,定居在寺庙里的老鼠洞中。洞里一贫如洗,只有舒克用电脑打的一幅字: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
“舒克和贝塔觉得自己是地球上最富有的生命。”
这是《舒克和贝塔历险记》的最后一集,刊登于《童话大王》1996年第7期。很多人没追到结局,就与童年挥手作别。
“一代人看完可以走了”
1985年5月10日,《童话大王》创刊,距离郑渊洁“三十而立”只差一个多月。他在杂志上看到美国作家斯蒂芬·金,不拿稿费拿版税,决定也这么干——发行量20万以下要6%,100万以上拿15%。
第二年,《童话大王》销量就破了100万。提起这件事,郑渊洁很得意,他说父亲是山西人,母亲是浙江人,自己是“票号”和“钱庄”的结合。
每月1日是交稿日,为了不被打扰,郑渊洁在家里弄了一个“暗室”,从外面看是镜子,他坐在里面,可以看到外面,一有来客上门,家人就说他不在。再后来,他索性调整了作息,晚上8点半睡觉,清晨4点半起,写到6点半。写作时,他要听歌,“阎维文或交响乐最带感”。
《舒克和贝塔历险记》的完结,也开启了郑渊洁创作的转折。从《奔腾验钞机》开始,《病菌集中营》《生化保姆》《白客》《智齿》等陆续登场,《童话大王》的内容渐渐成人化。
“既然孩子们喜欢看我的书,为什么不搂草打兔子,给他们写有趣的故事,科普一点儿爸爸妈妈不讲的生理知识呢?”于是,郑渊洁让皮皮鲁梦遗,鲁西西来月经。有的家长表示不满,反映到中央电视台。《今日说法》点名批评,称郑渊洁的童话“少儿不宜”。
2002年,郑渊洁宣布,《童话大王》只刊登旧作,未发表的13部长篇,离世100年后再出版。坚持了四五年,他没忍住,又开始更新。他算过,即便只登旧作,也能维持9年不重复,“一代人看完可以走了”。
《童话大王》创刊20年时,郑渊洁在纪念册的扉页上题字:“性格使然”。他说自己性格并不好,“心胸不开阔,睚眦必报”,但若不是如此,也不会单枪匹马地把一本杂志写了36年。
这些年来,他与侵权者死磕。号召读者举报,自己沿街扫荡,曾和助理深夜探访盗版印厂。因为商标官司,他熟背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商标法》全文,自己写诉状,法庭上发表陈述词,全程脱稿,50分钟讲完,法官也听入迷了,问他,还有吗?
·郑渊洁在一次庭审结束后接受采访。
与“僵尸童书”的舆论大战,更是一再打响。他拒绝登上“童书作家榜”,种种潜规则和猫腻操作令他不齿:有的作家将学生买的书收走,在宾馆让工作人员代签;更有甚者,将健全的手指用纱布缠上,告诉孩子手受伤了,只能盖章。
“郑渊洁宇宙”
有很多人被《童话大王》改变了人生。
上世纪80年代,湖南攸县的小男孩彭杨威看了《舒克和贝塔历险记》后,萌发了“像舒克那样开飞机”的梦想。2010年,彭杨威执行了人生中第一个载客航班任务。一年后,他在乘客名单中发现了一个叫“zhengyuanjie”的人,带着疑问打开舱门,郑渊洁就坐在第一排。
同样在80年代,来自江西农村的邓建鹏,收废品攒钱,每月走半小时山路,到县城买《童话大王》。后来,他离开山村,走进城市,一路读到博士,成为法学教授。在编写的教材《中国法制史》扉页上,邓建鹏写道:“谨以本书献给郑渊洁,他的童话为我的童年带来难得的愉悦。”
从2015年起,每天醒来,“8G冲浪”的郑渊洁先在微博上跟所有网友打招呼,再挑选一些问题回复。他的微博成了年轻人倾吐心声的“树洞”:有人说不想结婚,他说“这是民法典赋予你的权利”;有人想早日脱单生孩子,他说“与其同床异梦生不如死不如独孤求败傲视群芳”。
因为过于活跃,有网友留言:“这是你本人吗?”“我说拜托,除了本人,谁能回答出这么多金句啊?”
·郑渊洁始终与小读者保持亲密交流。
·小读者们给郑渊洁写的信一直被保存着。
“现在的年轻人和当年的小读者,有什么不一样?”
“都是一样的。讨厌写作业,爸妈不让早恋,老师难说话,除了Walkman换成了手机。时代变了,变的是道具,感情、心态、烦恼、困惑都是一样的。”郑渊洁说。
1984年,郑渊洁写下《驯兔记》:学校里,听话顺从的孩子会变成兔子,得到学校表彰。面对全年级不断涌现的“全兔班”,维持本性的皮皮鲁成了老师同学的“眼中钉”,最终屈服于现实,戴上了象征顺从的兔子面具。故事的结尾,郑渊洁写道:“皮皮鲁希望有一天脱掉兔子衣,他从骨髓里害怕穿一辈子。”
2018年,据此改编的短片《驯兔记》播出。影片最后,身心俱疲的皮皮鲁遇见了由郑渊洁饰演的长者大熊猫。大熊猫摸摸皮皮鲁的兔脑袋:“孩子,没关系,这只是一个童话。”
“我其实不同意这句话。”郑渊洁说,“这怎么是童话?这是童话都不敢说的现实啊。”
·在短片《驯兔记》中,郑渊洁客串长者大熊猫。(视频截图)
兜兜转转,我们还是没有离开“郑渊洁宇宙”。
2020年,新冠肺炎疫情暴发,“保持一米距离”“减少聚集”,各项防控要求说到了自小社恐的郑渊洁心里。从此,他每天深夜2点半起床,傍晚6点半睡觉,把早上独处的时间从2小时拉长到4小时。
电话采访那天,时间到了傍晚6点一刻,郑渊洁准时在电话那头道“晚安”。
第二天一早,他又会活跃在微博上。路漫漫其修远兮,还有672个侵权商标等着他。
在《返老还童丸》里,郑渊洁写到大灰狼罗克八十大寿时的情景。那时,皮皮鲁已头发花白,鲁西西也步履蹒跚,舒克的牙没剩几颗,说话直漏风。这时,贝塔掏出一个小瓶子,一人发了一颗返老还童丸,瞬间八十变十八。变年轻了的他们连话都顾不上说,分头撒腿就跑,“抓紧时间,好好再活一遍”。
对很多人来说,《童话大王》就是他们的“返老还童丸”,虽已落幕,但曲终人未散。